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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1994年秋天，我正在念小学六年级，一天上午同村的舅舅匆匆来学校找我，他跟班主任低声说了几句话，就把我带走了。

一路上，舅舅面色凝重，一言不发，直到我们来到县医院。

在那里，我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病床上，一时间竟吓得后退了几步。舅舅连忙把我揽在怀里，告诉我说那是我爸，我捂着眼拼命地摇着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。而我妈则瘫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，任凭一旁的姨妈拉了又拉。

听舅舅说，我爸当天早晨吃完饭就一个人拿着斧头出了门，他慢慢地溜达到村子中街的小卖铺前，突然像是着了魔一般，抡起斧头狠狠地朝着自己身上砍了数刀，直到被小卖铺的店主拦下抢过斧头。

我爸被送到医院时，已经奄奄一息，为了不让我和姐姐留遗憾，舅舅和舅妈分头去学校接了我和我姐，可惜我们还没赶到医院，我爸就没了气息。

那些天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在议论我爸的事情，大家的口径出奇一致，说我爸得了疯病，不然怎么会砍自己，还说我们家那片地早年是坟地，埋着很多冤魂野鬼。

除此之外，人们更唏嘘的是，我爸平时那么好一个人，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，谁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，真是好人不长命。由此他们看向我们娘仨的目光充满了怜悯。

02

埋葬了我爸，我妈带着我和姐姐去同村的外婆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我妈说一回家就会看到我爸那血肉模糊的样子，很是瘆人。因此回去取衣物之类的用品，都是舅舅陪她一起。

从我妈跟外婆的窃窃私语中，我得知当天上午我上学后，我妈因为要账的事儿跟我爸吵过架，我爸大概是受了刺激，才做出这种傻事。

我心里有些恨我妈，要不是我妈跟我爸吵架，我爸就不会死。但那种恨意很快就消融在我妈对我的疼爱和照顾里，有时候，心底又会冒出来，此起彼伏，很矛盾。

我妈这个人一直有些强势，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，我爸人老实，嘴巴又不大好使，不管我妈说啥他都不去理论，有了负面情绪都是自己消化。

我爸生前爱钻研，自学了一套维修技术，给别人维修电视机、手表、收音机之类的电子产品，无论多么疑难的问题，到了他手里，不到半天就鼓捣好了。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找他，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营生，我家是我们村里头几户买上17寸电视机的人家。

但我爸有个问题，就是人太好了。本来定好了维修价目表，但人家一讲价，他就认了。他觉得零部件没啥成本，殊不知技术和时间成本远远超出了零部件本身。另外，还有人打着亲戚朋友关系找我爸“帮忙”维修，我爸面子薄也不好拒绝；此外，还有人维修好了以手头没钱为由赊账……这些林林总总的事令我妈很是恼火，为此我妈经常数落我爸。

但我妈前面跟他说了，他下次还照样，有时候我妈看我爸那副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模样，急得干脆自己亲自上阵，为此得罪了不少人，我爸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，就跟我妈生闷气，几天不跟我妈说话，我妈拿他也没办法。

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虽说讲价赊账，我爸的收入供我们上学和一家人的吃喝还是不成问题的。这下我爸一走，我家的经济瞬时陷入了困境。

彼时大我两岁的姐姐正在念初二，她学习成绩很好，当时中专还很热门，毕业之后学校包分配，很快就能挣到钱，工作还体面。于是，全家一致决定，让姐姐考中专。

而我虽然学习成绩也很拔尖，但我是个男孩子，将来是要给家里挑大梁的，早一点毕业，就能早一点分担我妈的负担。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念完九年义务教育就找个活干。

至于我们的学费，先由舅舅和姨妈垫付，将来我们有条件了再还给他们。

其实除了学费，我们日常吃喝花销也不小，我妈不好再向舅舅张嘴，因为舅舅家和姨妈家都是有三个孩子，生活压力也很大，谁家比谁家也好不了多少。

另外，我还有个傻叔叔，据说当年叔叔由于情感上受了刺激，自此卧床不起，这么多年以来都由我年迈的奶奶照顾，他们的地我家耕种，粮食我家出。

一个女人再强大，这些生活的重压，也是难以承受。

03

外婆心疼我妈，就跟我妈商量着找个上门女婿，我妈死活不愿意，因为我爸刚刚走了一年，一是她情感上无法接受，二是这么快再婚，外人是要戳脊梁骨的。

但我妈当时的处境实在是太难了，禁不住一家子的劝，才勉强答应了下来，她说慢慢碰吧，毕竟这一大家子的情况，很难有人愿意入赘过来。

果然不出所料，那些男人一听到我家的情况，就拔腿而逃。我却暗自庆幸，因为我不想有人取代我爸的位置。

但若干天后，还是有个男人来到了我家，我家把家里所有的情况都跟他讲了，仍旧没有吓退他。不禁让我联想到他是不是我妈的老相好，不然他图啥呢？

而且，我见我妈对他特别热情，比对我爸的态度好太多了，这更印证了我的想法。

我妈让我管他叫爸，我张不开嘴。一想到我爸被她气死，她却跟老相好破镜重圆，我就来气。

但我还是仔细打量了他。他个头儿不高，脸色黝黑，脸上始终带着憨憨的笑。大概是常年劳作的缘故，手上全是老茧，而头上也长着跟同龄人不相符的白发。

他来自承德围场，据说当地经济不景气，前妻跟他生了两个脑瘫儿，且都先后过世了，前妻认为他基因有问题就果断跟他离了婚，从此杳无音信。

万念俱灰的他，只身一人在周边辗转数日，后来在我们这边落下脚，在工地上做建筑工人，希望有机会再重新组建一个家庭。

这些是我妈跟我讲的，她大概是想通过让我了解继父的悲惨经历，让我对他产生恻隐之心，跟他好好相处，但我宁可相信这是个故事。

村里人有说三道四的，他们说以我妈现在的处境，找个继父这样的男人，已经是顶天了，主要是继父不介意帮她养一双儿女，也不介意给我奶奶和叔叔养老。

看得出奶奶和外婆都对他很满意，奶奶跟他讲话很亲切，外婆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，就让我妈带回来给他尝尝，说他一个人在外地吃饱了不想家。看得我都有些嫉妒。

长大后，我才明白，他们之所以围着继父，是怕他走了，没有人养我们了。

说实话，我有些瞧不起他，从不肯张口叫他叫爸爸，因为在我心里，我只有一个搞维修的爸爸，他高大威武，心灵手巧，而眼前这个黑瘦的男人，只配跟泥巴打交道。

继父也不会刻意地跟我套近乎，他只是每月悉数将工资递到我妈手里，看我妈那副眉开眼笑的样子，我就觉得是恶心，并且我还发现这个男人来了之后，我妈强势的性格收敛了不少，我看着她在别的男人面前谄笑，更是思念我爸。

04

转眼间，我初中毕业，按照之前的安排，要出去打工了，继父说让我继续念书吧，这么小出去太遭罪了。

我妈面露难色，说家里的条件摆在这里，有些人家比我家的条件还好，都没继续往上念，继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
尽管我不愿意中断学业，但是想到我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了，心底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。

很快我就进了当地一家造纸厂，管技术的主任说我脑瓜灵，让我负责维修机器，我满嘴答应了下来，但实际上我还是高估了自己。

因为那个机器我研究了好几天，都没研究透，看得出厂长对我很是不满。再加上我年龄小，不会为人处世，在单位根本就吃不开。

不到一个月，我就打了退堂鼓，再也不肯出去上班，而是钻在自己的小屋里蒙着头睡觉。

继父语重心长地说，还是让娃上大学吧，他是念书的料。

我妈说，这样你的压力就更大了，继父不置可否，但还是说了句：放心，我能行。

我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，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愿意供我念书，他凭什么供我呢，假惺惺的，还不是为了在我妈面前卖个好？将来让我给他养老，我可不能背叛我爸。

就大声说，我不念！

然而他似乎是铁了心要让我念书。

他先是帮我去单位办了辞职，又去县二中帮我报了名，由于我中考分数高，二中同意减免我的学费。他还让校招生办的老师亲自过来劝说我。

一边是对继父的厌恶和怀疑，一边是我心爱的学校，我就这样自相矛盾着踏入了高中校园。

因为有过打工的经历，我比别的学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时光。那三年，除了节假日，我能不回家就不回家，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，高考我如愿以偿地考入长沙一所重点大学。

之所以报南方地大学，也是我爸生前的夙愿，我爸心思细腻，他曾很多次向我描述南方的竹雨松风琴韵，茶烟梧月书声，让我很是向往。

期间，奶奶去世了，我回去奔丧，鉴于叔叔那种状态，继父承担了为我奶奶打幡的任务，奶奶的葬礼上，继父忙前忙后，俨然就是奶奶的亲儿子。人们不禁啧啧称赞奶奶有福了。

我却觉得他假惺惺的，他这样还不是做给外人看？

05

奶奶走后，再没有人像她那般尽心尽力地照顾叔叔，叔叔竟然起来了。

继父帮他换上干净衣服，带他去村东头的理发馆理了发，四十几岁的叔叔看起来依然挺拔俊朗。看得我一阵目眩。

那时候我姐已经中专毕业，分配到了当地一家肝病医院做护士，由于工作忙很少回家。

听我舅舅说，平时都是我妈做好了三个人的饭菜，我妈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吃，继父和叔叔端着碗，蹲在门槛前吃。还别说，看起来挺和谐的。

此外，继父还教会了叔叔收废品，等攒多了他就拉到废品站去卖，尽管收入不多，但也足以糊口，村里人都对此投来赞许的目光。而我却依旧鄙夷，他是怕我叔叔成了他的负担吧。

此外，他一个人拉到废品站卖，那赚的钱岂不是都进了他的腰包？傻乎乎的叔叔竟然成了他的免费劳动力，而报酬仅仅是我妈做的一日三餐，他可真会算账呀。

还有，我可能是小说看多了，一想到这种场面就感到恶心：嫂子嫁给了老相好，还带着小叔子一起过，这生活真是水深火热呀。

06

接到我妈说继父被车撞的电话那天，我刚刚面试完毕。

企业对我的评价不错，我也做好了长期在长沙生活的计划，心里满是希望。

我妈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，继父被大车撞了，流了好多血，让我赶快定最快的航班回来。

我鄙夷：他被车撞，关我什么事儿，难道他不是罪有应得吗？

我妈见我迟疑，说，他是为了救你叔才被撞的，儿子，咱得有良心！

我依然鄙夷：救我叔？还不是为了榨取我叔的剩余价值？

我妈见我无动于衷，干脆给我抛来一个重弹：他是你亲爸，他现在需要输血，你回不回来自己定夺，到时候可别后悔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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